送客
立秋黄昏的天空,像一把灼热的大火,迅速而绚烂地蔓延开来。圆圆的红太阳,熟透的红柿子般,一寸寸地往地平线底下沉没。
半透明的月牙儿悄悄升起,溪水咕噜咕噜地唱着,好一会儿,四周渐渐变暗,直到天地被一块黑布笼罩起来似的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“师父,走远了。”法净轻轻拉着慧远的手,道: “回了吧!”
“嗯。”慧远点点头,偕着法净,踩着微颤的步伐一步步往回走。
送客送了三十多年,慧远总以这条奔流不息的虎溪为界,在虎溪畔看日落斜阳,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。只是不知怎的,今日送走这一批客人,好像别有感触一般,呆呆地望了好久。
“师父,您今天好像特别感伤。”法净问。
“今天是我们莲社最后一天念佛共修,我感觉好像再也见不到这些起念佛的莲友们似的。”
“怎么会呢?下一次共修的时间很快就又到了,就像过去十多年来一样,大家一次又一次的聚在一起,不是吗?”
“可不是,十多年的时光,就在一声声佛号中度过了……,然而每年回山的人也渐渐少了。”
“原来师父难过的是这个……”法净心想。
“想当年,我和慧持法师、慧永法师,还有刘遗民、王乔之等居士一起在西方三圣像前共结莲社,发愿念佛往生西方,如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……”
“师父……”法净看着眼前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,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,不由自主地将他的手搀得更牢些。
三昧
“什么叫念佛三昧?”
记得是在十多年前,东晋安帝元兴年间,慧远第一次率众结社共修念佛之时,很多人听到“念佛三昧”这个名词,都忍不住好奇地问。
“什么是念佛三昧?首先,要从三昧讲起。
所谓三昧,思专想寂是也。专,是专注,寂,是止息,将思想专注于一点,则纷飞的妄念息止,而达到灵台清明,神清气朗的境界,智慧自然显现。
三昧的名字很多,所谓坐禅三昧、法华三昧皆是,其中念佛三昧又叫般舟三昧,是所有三昧中方法最简便、而成就最大的一种,不论众生的根器如何,都可以念佛而得到利益。”
慧远还记得当自己介绍完后,大家都升起了恭敬而虔诚的心。顿时洪亮的佛号从三圣殿般若台前响起,如海潮音般一波接一波涌进。
那清朗的佛号,至今彷佛还震慑着耳膜般,一声声叩着心房,那玄妙至极的音声,绝非任何世俗的音律所能比比拟,实是闻所未闻的人天妙音。
迎友
师徒俩走回东林寺时,已是满天星斗。点点繁星点缀在夜空之中,显得夜色更加寂凉。
“师父,夜深露重,早点歇着吧!”
“知道了,你也去休息吧!”
慧远看着法净离去,然后转身走入三圣殿中,慢慢走到般若台前。冰凉的石台上一块墨绿色的方垫安安静静地躺着,一个坐得扁扁的蒲团放在方垫中央。那是慧远几十年来每天念佛打坐的地方。他登上般若台,坐在蒲团之上,垂下眼帘,息止思绪。就像这几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,一声声佛号,清净有如莲花般地从他的口中逸出。
就在流水一般清明的定境中,他突然感到一道光射向眼前。这道光芒虽强烈却不刺眼,他忍不住张开眼睛,看到整个三圣殿被笼罩在一片有如滔滔江海的万丈光明之中。而就在耀眼的光芒中,阿弥陀佛的金身,在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的伴随下,于虚空中缓缓现前。光明随即化现成一道道水流,分咸十四支上下洄注,虽然不用言语,却像在演说着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之音。阿弥陀佛慈悲的法音以极微细却清晰无比的音量传入慧远的耳中:“我是特地来安慰你的。我知道你思念故人的心,七天之后,你将往生到我的佛国,那时你定可以见到老朋友。”说完,慧远还来不及说什么,阿弥陀佛的身边突然又多了两个人,站在那儿微笑招手。慧远定睛一看,发现是往生多年的慧持法师与刘遗民居士。
“法师,您怎么还不来?我们等了您好久!”慧远一听到这句话,不由得眼眶一阵灼热。那个说话的人,正是他那十几岁就跟着他一起出家的亲弟弟,慧持法师。兄弟俩有四、五年没见了,今日在阿弥陀佛的身边得见,可见慧持早巳凭着佛的愿力,往生极乐世界。慧远噙着热泪,感恩而喜悦地凝视着慧持与遗民的容颜。“多谢你们来接我,多谢。”他激动地说着。 就在泪眼模糊间,强烈的光芒渐渐淡去,没多久,三圣殿上剩下慧远一个人,盘腿坐在那块蒲团之上,除此之外,就是佛菩萨慈悲的面容,依旧无言地注视着芸芸众生。
“师父,您怎么了?”法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,一把扶起老泪纵横的慧远。慧远坐直了身子,好久都说不出话来。 “师父,您怎么会哭了呢?”法净不明白地问着。 “扶我回房去吧!”慧远虚弱地说道。看着今天一切都很反常的师父,法净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。他不敢多问,只得搀扶着师父,一步步小心地往方丈室走去。走到了师父的床前,安好了卧榻,法净扶师父上床。
“法净啊,你知道师父在庐山有多少年了吗?” “少说也有三十年了。”法净道。“事实上是三十三年。”慧远加重语气道:“整整三十三年。” “这三十三年来,我有三次亲见圣相显现,今天我又见到了。” “啊?”法净吃惊地道。 “法净,阿弥陀佛的愿力是极大的,千万不能小看念佛的功德……,还有七天,我就要走了……”
“师父,您要去哪里?” “还有七天,我将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,你去准备一切的事吧!” “师父……”法净听到悲远的话,突然觉得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,茫然地看着慧远那一张认真而严肃的脸。
“我死之后,将我的遗骸丢在山谷树林间即可,我要将最后的肉体,布施给草木虫蚁。另外,也不必为我建墓立碑,山河大地就是我最后的归宿。”
慧远交代完,很满意地躺下来,脸上带着笑容,无忧地进入梦乡。
看师父说话的样子,似乎还是神智清醒的,可那憨眠的模样,却又像个了无牵挂的孩子。法净悄悄地退出来,一边轻轻地拉上门,一边不解地思索着师父所说的每一句话。
七天之后,也就是晋义熙十二年八月六日,就在秋风扫落叶的时节里,慧远大师果然如预言,在一声声庄严的佛号中端坐而逝。他生前所创结社念佛的方式,一直沿续下去,成为后世净土宗主要的修行方式之一,而他因为弘扬净土法门,也被后世尊为中国净土宗初祖。
弟子们终究不忍心让师父曝尸荒野,于是生平第一次违反师父的意愿,将慧远大师的遗体安葬了。
浔阳太守阮侃并为其建塔供奉,名流谢灵运及宗炳等人纷纷立碑,以表敬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