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净土》杂志 文/释宗柱 慧远大师在庐山首开结社念佛之风,是中土佛教界的一大盛事,其理论基础是形尽神不灭思想与三世因果报应的理念。陶渊明由于坚持形尽神灭的形神观,由此不相信有三世轮回,最终与净土法门失之交臂。在当代弘扬净宗,须注意同时要将神识不灭的道理传扬开去,改变时人神灭论的断见。 一、论题的提出与意义 公元四○二年七月二十八日,庐山东林寺般若云台阿弥陀佛像前,以慧远大师为首的缁素一百二十三人,庄严建斋立誓,发愿求生西方。这是净宗发展史上的大事,具有标志性的意义。此前,从汉末有了佛典翻译以来,净宗经典像《无量寿经》《般舟三昧经》等次第译出,两晋开始,渐次有人修习西方净业。西晋的阙公则,是史料记载最早往生西方的人,此后两晋之际有卫士度、竺僧显,东晋有竺法旷和支道林等。他们信奉西方净土,基本上都是一种个人的行为,或者限于师徒之间单传(如阙公则和卫士度),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和力量。庐山结社念佛,以一个团队的形式,成员之间依众靠众,改变了佛法东传二三百年来,净业行人单修独炼的局面,标志着净宗作为一股时代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。慧远大师以当时东晋佛教领袖的身份,弘扬净土,旁护诸宗,被后世推尊为净土宗的初祖。 任何一个法门的兴起,必定有其所依的经典和理论为支撑,否则便是无本之末。东林教团结社念佛,主要依据的经典是《无量寿经》,其理论基础是形尽神不灭论、三世因果轮回的理念。慧远大师命刘遗民居士所作的《莲社发愿文》,代表了莲社同仁共同的心声,其开篇写道: 夫缘化之理既明,则三世之传显矣。迁感之数既符,则善恶之报必矣。推交臂之潜沦,悟无常之期切。审三报之相催,知险趣之难拔。此其同志诸贤,所以夕惕宵勤,仰思攸济者也。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:明白了因缘变化的道理,所以三世因果轮回的真相得以彰显,因果变迁的规律既然冥符,所以善恶报应的结果就必定了。推查身边亲朋好友一个个离世,感悟到生命的无常危脆。审视现报、生报、后报的相续催迫,知道依靠自力难以拔济轮回的险趣。所以莲社的诸贤朝惕夕励,思惟仰赖佛力以得救济。 莲社的成员,知道了三世因果轮回的真相,深感生死轮回的可怕,又听闻到《无量寿经》介绍极乐世界的清净庄严,于是欣慕之心油然而生,发愿往生乃是自然意料中的事情。由此可见,三世因果轮回和善恶报应论,是莲社念佛的理论基础。 而这两者都要有一个前提,即是要有一个责任的主体,作为承担者,这样才能保证因果不会落空,三世不至于断灭。公元四○四年,慧远大师作《形尽神不灭论》,阐述了人形体有灭,神识不会消亡的道理,解决了三世因果轮回过程中的短板问题。 本来在佛教的根本教义中,是不承认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我(另有其他异名:命、作者、士夫等)的存在的,佛教的三法印,其中就有诸法无我。佛在世的时候,传统的婆罗门教,也是承认有轮回的,认为人死之后,有一个不变的灵魂,变换不同的身体,就像一个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。以佛教的缘起中道观来看,这是一种常见,是被佛教所呵斥的。但是三世轮回理论的建构,必定要解决谁来承担因果的问题。在佛世,有人问身与命是一,身与命是异等的问题,佛斥之为“十四无记”,认为这是一种戏论,不予回答。佛灭度后,部派佛教时期开始,就有不同的部派试图来解决这个问题。像正量部就立了一个不失法,作为业寄存的地方。后来到了唯识宗,安立了阿赖耶识。阿赖耶识又称为藏识,能够含藏业的种子。 形尽神不灭中的神,也承担了这个功能,负责寄存业果,生命的相续。佛教的缘起中道,是远离两边的,不能执著于空无,也不能执著于实有。在印度,传统的婆罗门教是常见,所以佛经多说空、无我以破斥。在中土,情况正好相反,作为本土文化的儒道两家,都有神灭论的倾向,这是一种断见。大师强调神的不灭,它长存的一面,有救偏补弊的意味。 自汉武帝采取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以来,儒家作为一种官方意识形态,在中土思想界一直占据着主流的地位。儒家在对待人死后有神无神的立场,存在两面性。一方面承认有鬼神的存在,有来世,如《周易》说:“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。”另一方面,儒家注重现世人伦道德的教化,对于鬼神的事情不愿论及,避而不谈: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。”虽然儒家也提倡祭祀祖先,祭祀的时候,“祭神如神在”,但这主要是从神道设教的角度和立场,注重慎终追远,强调孝道的精神。“如神在”,本身就隐含对神存在的怀疑态度。所以从现世出发,儒家又有神灭论的倾向。 道家的学说也存在着这种情况,神灭论和神不灭论并存。一方面,道家提出了气化论的哲学观点,认为人禀气而生,死后归无,是典型的神灭论的观点。如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中说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”道是万物的本源,由道生出一团混沌之气,然后清者上升,浊者下降,分为阴阳二气,上升的为阳气,下降的为阴气。由阴阳二气的调和,再出生万物。第十六章又说:“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”万物都有归宿,生命就也不例外,也要归根。生命归根于气,气归根于道,道即是无。《庄子·知北游》中说:“人之生,气之聚也;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……故曰:通天下一气耳。”意思是:人的诞生,是气的聚合,气的聚合形成生命,气的离散便是死亡,整个天下只不过同是气罢了。另一方面,又承认有精神不灭。如《文子》中说:“形有靡而神未尝化。”人的形体会消失,但是精神不会迁化。庄子也有方生方死之说。 佛教初传的时候,对社会的影响不大。到了东晋,随着佛典翻译的完备,出家僧人数量的增多,影响日隆。佛教的理念和佛教徒的生活方式,对本土的儒道文化产生了冲击,引起了本土人士的质疑。而佛教的基本理念,在时人的眼里就是神识不灭和三世轮回。袁宏在《后汉纪》中说:“又以人死精神不灭,随复受形,生时所行善恶,皆有报应。故所贵行善修道,以炼精神不已,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。”所以,当本土人士在攻讦佛教的时候,就自然地引用儒家和道家中神灭论的那部分思想资源,来否定神识不灭。大师说形尽神不灭,有一个不灭的神,含有矫枉过正的意思。 由形尽神不灭的观念出发,大师在《三报论》和《明报应论》中,申述有三世轮回,因果报应真实不虚的道理。有这些理论观念的铺垫,净宗才能够比较好的在庐山扎根、结果,首开中土结社念佛这一盛举。 二、陶渊明的反面例证 与此相反的情况,如果有人不能相信神识不灭,不能相信有三世因果轮回,就难以信奉净土一法。一个明显的例子,就是陶渊明。慧远大师曾经热情邀请陶渊明参加莲社,但是由于陶氏受中土儒道文化的熏陶,不相信有来世,对此不感兴趣,于是就找借口回绝了。 慧远大师栖隐庐山,三十年影不出山,迹不入俗,保持了高尚的僧格。与大师同时代,陶渊明也在庐山栖隐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归隐田园,宅心高远。慧远大师到庐山后,“既而谨律息心之士,绝尘清信之宾,并不期而至,望风遥集。”这其中就有彭城的刘遗民,雁门的周续之,南阳的张莱民(张野)等人。其中刘遗民、周续之和陶渊明,被称为浔阳三隐,张野与陶渊明是儿女的亲家,他们之间都有交游。陶渊明与慧远大师之间,也有过来往交集。 据《庐阜杂记》记载,慧远大师结白莲社,以书招陶渊明前去。陶渊明说:弟子嗜酒,如果准许我饮酒的话,我就去。慧远大师虽然持戒精严,但是特别开许陶渊明饮酒,于是陶氏前往造访东林寺。慧远大师等劝令陶渊明入莲社,陶渊明皱了下眉头就走了。 这件事情,在陶渊明的诗集中也有记载。陶渊明有一首《和刘柴桑》的诗:“山泽久见招,胡事乃踌躇?直为亲旧故,未忍言索居……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。”刘柴桑就是刘遗民,刘遗民曾经做过柴桑的县令,故名。据诗文透露,刘遗民在庐山依止慧远大师学佛后,一直诚邀陶渊明前去,但是陶渊明一直迟疑不决,不想去。为什么呢?据陶渊明自己的说法,是因为他还放不下儿女亲情、家庭的温暖,到寺院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太清苦。其实,这只是一个表面的问题,或者说是个托辞。最后的两句诗文“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”,才是其中的关键。由于陶渊明不相信人生百年之后,还会再有来世,所以他也就不可能追求往生净土,向往彼岸的佛国世界了。 这点,通过陶渊明的形神观,就可以得到证明。慧远大师于四○四年作《形尽神不灭论》后,四一二年在庐山刻石立佛影,四一三年又作《万佛影铭》,其中有“廓矣大象,理玄无名,体神入化,落影离形”之句。这样形、影和神三者就全了。四一三年,陶渊明也作了一组诗《形影神》,表达了自己的生死观。这首诗不见得就是针对慧远大师,但是可以对照两人的作品,得出两人的思想分歧所在,然后得知其对待净土的态度。 陶渊明的思想,主要是受到儒家和道家的熏陶。他早年积极入世,曾经有多次仕宦的经历,这时的思想心态,主要是儒家经邦济世的理想。后来厌倦官场的险恶归隐,崇尚自然,道家的气氛很浓厚。但是他又不赞同道家的追求长生,他的新自然观,立足于满足现世的适性和逍遥,当然就他的修为来说,尽其一生也没有达到这个目标。 《形影神》共三首,首先是《形赠影》: 天地长不没,山川无改时。草木得常理,霜露荣悴之。谓人最灵智,独复不如兹。适见在世中,奄去靡归期。奚觉无一人,亲识岂相思。但余平生物,举目情凄洏。我无腾化术,必尔不复疑。愿君取吾言,得酒莫苟辞。 形,代表了肉体的生活态度。形羡慕天地山川没有变化,深感人生无常,又没有得道成仙的法术,所以主张人生短暂,不如及时行乐,饮酒作欢。这是一种颓废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人生观,代表了普通民众和魏晋士林中一部分人因政治失意,借酒以浇胸中块垒的心态。这是陶渊明所不赞成的。 其次是《影答形》: 存生不可言,卫生每苦拙。诚愿游昆华,邈然兹道绝。与子相遇来,未尝异悲悦。憩荫若暂乖,止日终不别。此同既难常,黯尔俱时灭。身没名亦尽,念之五情热。立善有遗爱,胡为不自竭?酒云能消忧,方此讵不劣! 影,代表了儒家名教的生活态度。形体面对不能存生的苦恼,养身延年也不可得,想访游神仙世界,然而道路断绝。于是影子为它支招,既然身体不能做到不朽,何不利用有限的生命,在世上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做三不朽的事业,死后荣光,以达到精神的不朽呢?陶渊明早年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,但是面对现实的严酷,多次碰壁之后,就改变了这种念头。 第三首是《神释》: 大钧无私力,万理自森著。人为三才中,岂不以我故。与君虽异物,生而相依附。结托既喜同,安得不相语。三皇大圣人,今复在何处?彭祖爱永年,欲留不得住。老少同一死,贤愚无复数。日醉或能忘,将非促龄具。立善常所欣,谁当为汝誉?甚念伤吾生,正宜委运去。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 神,代表了陶渊明晚年的生活态度。神以事实破除形企求腾化长生的妄想,历史上的三皇圣人,享年高寿的彭祖都已经不在了,贤愚不免共归一死。对于形每日沉湎于酒中以此忘忧,神告诫说,这样岂不是反而促使生命早亡吗?对于影所主张的立善扬名,神劝勉说,当你身体死后,谁会对你称赞呢?所以,既然化是事物不可改变的普遍规律,死后形神俱灭,什么都没有了,别人的称赞你已经听不到了,立善扬名也没有什么意义,那就不妨纵情放浪,顺从其中,没有什么可喜,也没有什么可怕的。 陶渊明委运任化的人生哲学,以恬淡的心情顺应自然的规律,具有豁达适意的一面。但是,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,使他缺乏对生命真相的深层追问。其实,通过现存陶渊明的诗文,可以明显地看到,生死忧患是他一直摆脱不了的一个问题,现存一百二十多首陶诗中,正面歌吟生死这一主题的有五十多首,再加上侧面和间接涉及生死之忧和迟暮之叹的作品,吟咏生死的诗歌占了他全部诗作的一半以上。但是由于他坚定的主张生而必死,形尽神灭,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人死不过是与自然化为一体而已。以此出发,对于天道鬼神的事情,他认为太幽远,虚无缥缈:“天道幽且远,鬼神茫昧然。”对于一个遥远的净土世界,他也缺乏了解的热情。所以形尽神灭的思想基调,和委运任化的现实人生态度,是陶渊明最终与净土法门失之交臂的原因。 三、当代的启示 陶渊明的案例,对我们现在很有启示。陶渊明形尽神灭的形神观,用现在的话语说,即是一种无神论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无神论的学说甚嚣尘上,受这种断灭论的观点影响,国民普遍对出世的教化不能相信,对于净土法门不能信向。吾人要想在这个时代弘扬净土一法,除了本宗正依的经典和教理之外,还必须从基础上入手,将形尽神识不灭和三世因果轮回的理念弘扬开来,移风易俗,改变国民的偏见。有了这些理论的铺垫,再跟他们讲净土一法,就比较容易接受。否则的话,面对一个坚定的唯物论、无神论者,上来就跟他讲非常超越的净土法门,他会本能地排斥,甚至是诽谤。有志于弘法的善知识,应当留意于此,这是根本之法。 慧远大师用善巧的语言,用中土人士所熟悉的神这个概念,说明形尽神识不灭的道理,奠定了净宗的理论基础。虽然这篇文章是在《沙门不敬王者论》中,作为其中的一篇,并不是专门讨论净土的理论,但是我们可以把它作为净宗的一篇重要文献。形尽神不灭思想,是大师对中土思想界的重要理论贡献,也是对净宗的重大理论贡献。 |